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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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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覺醒來, 竇貴生仿佛年輕了十歲,甚至更多。

他還依稀記得自己剛至弱冠之年的日子。

那一年, 他眼角還沒有皺紋, 衣裳還是鮮艷的鵝黃。偶爾笑一笑, 沒有人看。入宮快十個年頭, 在尚膳監、禦馬司走了一圈,入了內學堂,進了司禮監, 終於如願以償, 當上了隨堂太監。

那一年, 他被聖上誇讚字跡果決。他不懂字跡如何能“果決”,後來林相倒臺,他第一次手握朱筆, 鮮紅的丹砂從筆尖垂落,恍然間叫人覺得自己是披堅執銳的將軍,指點江山, 笑談生死。他終於知道聖上要他執掌宮獄的用意。

那一年,竇貴生二十歲。他不會想到,自己有一天竟會為情所累。

那一年, 鹿白八歲。她不會想到,自己有一天會深陷宮獄, 身家性命都系在一個毫不果決的老太監身上。

竇貴生依著紙條上所說的線索,來到了東宮。禁軍已將宮門團團圍住,刀劍在朱紅的宮墻上映出道道光斑, 令一切雜念消失殆盡、無所遁形。

兩位皇孫的哭聲像是貓叫,綿延不絕,撓心抓肺,而門外的人卻不為所動。漸漸地,孩子的哭號中多了女人的哭聲。一個,兩個,陸陸續續連成一片。

竇貴生佇立片刻,沖侍衛拱手道:“兩位皇孫還病著呢,再怎麽責罰太子,板子也落不到孩子身上。勞煩這位大人行個方便,放我進去看看吧。”

這倒是真的,皇帝雖然不喜太子,但對兩位皇孫卻算得上疼愛。侍衛正要放人,江如的人卻阻攔道:“怎麽著,竇公公莫非跟太子是一夥兒的,打算給他們說情不成?”

竇貴生無奈,只得叫人把孩子抱到門口,當著侍衛的面令太醫看診。

太子妃雙眼通紅,不顧孩子的哭嚷,聲嘶力竭地高喊:“下毒又如何,殿下害的是自己又不是別人,從小到大,殿下動過章元啟一根汗毛嗎?章元啟呢,他拿殿下當過兄長嗎?”

“謝嬪的犬吠也信,藥是她下的,憑什麽汙蔑殿下!章元啟往宮裏插的人還少嗎,聖上為何偏心至此……為何偏心至此!”

兩位皇孫被母親嚇住了,訥訥不敢說話。竇貴生沒有理會太子妃的歇斯底裏,待太醫看完診,開完方,才招了招手:“過來。”

太子妃一楞,左右張望一圈,視線落在身後的白衣女子身上。

竇貴生又喚了一遍:“青憐,過來。”

青憐眼眶通紅,應當也哭過了,聞言瑟縮了一下,望見幾人投來的目光,頓時將頭埋進胸口,不敢動彈。太子妃狠狠擰了她一把:“你聾了。”

青憐吃痛,這才慌忙上前。離著竇貴生兩步遠,她就“撲通”一聲跪下了:“竇、竇公公……”

她身形瘦削,肩膀薄得有些可憐了,跪在地上的時候整個人縮成一團,像是一只受了驚嚇的鵪鶉。她似乎經常挨打,太子妃甫一伸出手,人就開始不住地發抖。直至跪下,她已經抖得連頭上的釵環都掉了。

竇貴生在她面前蹲下:“青憐,幾歲了?”

“回、回公公,十九了。”

“你爹娘呢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你幾時進宮的?”

“有三年……不,四年了。”

竇貴生餘光瞥見侍衛們手持的長刀,擡手輕輕托起青憐:“跟我出去,離開東宮,你願意麽?”

太子妃聲音發澀:“竇公公,這是……殿下叫你問的?他是放心不下青憐?”

沒等竇貴生回答,她便一把揪住青憐的衣領,恨恨罵道:“憑什麽叫她走!殿下秋獵也帶著她,查稅也帶著她,一個下賤的妾而已,殿下究竟有什麽放心不下!”

竇貴生亮出皇帝的腰牌:“此人我要帶走審問。”

聖上只叫看好太子妃和兩位皇孫,且竇貴生奉命拿人審問,再阻攔就顯得太不識趣了。於是眾人對視一眼,將青憐讓了出來。

太子妃先是怒罵不止,見人走遠了,她又忽的改了口,哭喊著哀求竇貴生救救兩個孩子。但一紅一白的兩道身影已經悄然走遠,全然將陳腐的牢籠和無助的囚犯甩在身後。

蘇福正在不遠處候著,見竇貴生把人帶出來,立馬急急忙忙迎了上來:“幹爹,查清了!”他望向青憐的眼神充滿不可置信的驚嘆,“……是她。”

原來是她,竟然是她。

青憐本名不叫青憐,叫晴漣,是朔郡桃縣人士。三歲時父親調任翰林學士,晴漣便隨父母舉家遷居京城,一住便是許多年。父親醉心文章,連母親和她都顧不上,家中別說姬妾了,連下人都少得可憐。

晴漣上無兄姊,下無弟妹,是父母老來子,平日裏無拘無束、備受寵溺。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纏著父親叫她念書寫字,及至十歲,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,文章也與某些翰林學士不相上下了。

晴漣十二歲時,家中祖父去世,父親丁憂三年。她隨父母回鄉奔喪,返京路上突遇陳軍偷襲,車隊慌忙奔逃,將她與父母沖散。流落荒野數日,她幸得善人所救,僥幸得活,改名青憐。

父母苦尋無果,便為她立了衣冠冢。他們心知即便人能找回,恐怕也清白不再,於是對外只說她走失之後墜馬而亡。三年後,青憐之父服滿起覆,官拜丞相。

此人便是吳玉。

後來,有人突然找上了青憐。

“帶你到京城享福,你去不去?”那人給她金銀珠寶,許她富貴榮華,將她帶回了京城,帶進了東宮。

太子對她說:“你爹將你嫁入東宮,不願再見你了。”

青憐眺望著丞相禹禹獨行的背影,不禁淚流滿面。

爹娘總是盼著你好的,吳玉躍過重重人海沖青憐說道。還有一聲保重,可惜,青憐根本聽不到了。

她沒被帶去典刑司,而是直接帶到了禦書房。崔侍郎和李少卿都在,江如按捺住心中訝異,揮動著樹皮似的手掌,飛快記下這份驚世駭俗的供詞。

皇帝暗沈的雙眼放出光芒,陡然大量的視線仿佛能將青憐當場射穿:“原來如此。”

在此之前,太子一直沒有招供。他絕口不提吳玉和謝嬪,只說自己心有不甘,一時糊塗,妄圖博取聖上同情,陷九皇子於不義。若論罪行,嚴格來說只有一條私通後妃罷了——這條他也不認,因為他跟謝嬪當真什麽都沒發生。

吳玉做得很完美,連一絲一毫證據都沒留下,叫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是被人脅迫、受人威逼才一步步淪陷至此。其實他本就擁立東宮正統,太子不必出此險招就能叫他死心塌地與九皇子對抗。

只是不夠,還不夠。章元啟必須死,以一種慘烈的、決絕的、永世不可超生的方式死。

太子想,如此情形,父親在惱恨的同時,會不會對走投無路的他生出一絲同情呢?

在青憐出現之前,皇帝的確生出了些許的同情。不是父對子的疼惜,而是出於對一個即將繼承大統、卻如此無能為力之人的同病相憐。

然而,真相給了剛剛萌生的柔情狠狠一擊。太子不但私通後妃,逼死丞相,構陷兄弟,甚至還意欲謀害天子、毒殺使臣,證據確鑿,罪無可赦。

參商不和本就是太子的錯,他生下來就是個錯。

皇帝龍顏大怒,命刑部與大理寺徹查此案,同時雷厲風行,力排眾議,著禮部準備廢太子文書。皇帝的心冷得像塊冰,太子這下徹底無法翻身了。

十一月拖拖沓沓地過了一半,此案終於塵埃落定。

典刑司外,正有人在等著鹿白。十六皇子在,順嬪在,趙芳姑在,甄冬在,青憐也在,許多人湊在一處,嘰嘰喳喳,吵鬧不停。

然而推開門後,鹿白靈巧的視線卻第一時間擒住了人群之後的老太監。

竇貴生本可以更早去見她,但他不知怎麽有些害怕,路過典刑司好幾次,也沒能踏入一步。他指望著能趁鹿白跟他人交談之時平覆心情,在暗中窺伺她驕傲又後怕的面孔,讓久經黑暗的雙眼適應一下刺目的陽光。

等她經過人群的簇擁,經過層層喧鬧,也許會註意到他,在他身邊停留那麽一兩秒。

但鹿白一點時間都沒給他留。

剛一出來,她就如同一只矯健的母鹿,以百米跨欄的速度,三兩步躍過草叢、躍過灌木,狠狠撲到他身上。就像夢裏那樣。

竇貴生的老腰差點被撅斷。

鹿白恬不知恥、嚴嚴實實地掛在他身上:“竇公公,我出來啦!”

竇貴生雖被她擋住了視線,但不用看也知道,一群好事之徒的視線已經快要將她的後背燒穿了。燒穿之後,就該燒到他臉上了。

“咳。”竇貴生掩飾地咳了一聲,擡手扒人,“這麽多人看著呢……快下來。”

鹿白雙腿用力,胳膊抱得死緊,夾出一串貨真價實的咳嗽。

“咳咳……鹿白!”竇貴生滿面漲紅,不知是憋的、氣的還是羞的。

鹿白“哈哈”兩聲,從他身上滑下來:“是,先生,叫我做什麽?”

她笑吟吟地望著他。十六皇子望著他,順嬪望著他,趙芳姑、甄冬、青憐……所有人都望著他。

竇貴生拂袖而去:“我沒這閑工夫跟你廢話!”

心虛氣短,落荒而逃,叫人怎麽追都追不上。不過,鹿白有的是法子找到他,不急在這一時。

回了莫啼院,鹿白才知道,太子在皇宮布下的巨網中,有最為關鍵的一個位置,需要巧妙的、合適的精心準備的人選才能勝任——東宮。

他需要一個不那麽聰明、不那麽聽話、不那麽有心計的人選,將其安插到自己身邊。此人必然會破綻百出、馬腳頻現,待其暴露之後,眾人必然會發現,闔宮上下,只有九皇子身邊沒有探子。種種相加,九皇子定會百口莫辯,必死無疑。

陰差陽錯害了個竇貴生,權當是意外之喜吧——遲早都會輪到他。

只可惜,機關算盡,終究沒有算到鹿白筆直的一根筋,和為愛癡狂的女人心。

而鹿白總算明白,原來一切不合理,才正是本案的合理之處。

作為“我害我自己”的工具,眾臣對鹿白研究來研究去,也沒找出一條合適的罪名安放。加上老太監上下走動、有心包庇,被放出來不是什麽難事。

莫啼院恢覆如常,眾人一片欣喜若狂,怎麽看怎麽有股欲蓋彌彰的意味。鹿白找了一圈,終於發現不對勁:“甄秋呢?”

眾人默契地選擇沈默,十六皇子無奈開口解釋:“甄秋被帶走了……”

鹿白大驚失色:“為什麽!”

十六皇子立在甄秋曾經的房門外,面色淡淡,語氣寂寥:“他是太子哥哥的人,那天和談的毒藥,便是他從朔北帶回來的。”

十一月了,甄秋窗外的兩盆桂樹還沒移到室內,也許活不過這個冬天了。鹿白從上頭掐了一截花枝,用力插進緊閉的門縫之中。樹枝支棱在半空,像在揮手道別。

“不怪他。”她輕聲道。

“嗯。”十六皇子點頭。

其實鹿白遠沒有表面那麽淡定。她淒淒慘慘戚戚地找到了竇貴生,一進門就開始唉聲嘆氣,長籲短嘆。

竇貴生以為她哪兒的傷還沒好,結果問了一圈兒,發現她是為了甄秋來的。他心說,甄秋為你做什麽了,你這麽念著他的好,我呢?

他看著她的滿面愁容,忽的感到一陣酸澀——他壓根就不該管這事兒,任她死在牢裏,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,他就解脫了不是麽?

老竇的一雙手縮回袖中,背在身後,盯著鼻尖不再說話。他領鹿白去了刑部大獄,讓她跟甄秋隔著牢門說話,自己則轉到另一邊,轉到太子的牢前。

比之當初關押九皇子的大獄,此處的條件可要艱苦幾十、幾百倍。但太子精神尚佳,盤腿閉眼坐在地上,似乎是在修習吐納之法。如果不是場景不對,儼然就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打坐圖。

見有人來,他緩緩睜開眼,迷茫的眼神對上焦,淺笑一聲:“竇公公,稀客。”

竇貴生從太子臉上看不出一星半點的悲傷,只有失望。被那種洞破萬物的眸光一看,他莫名一陣猛烈的心悸。

“願賭服輸,”他慢慢蹲下身,與太子視線相對,“殿下認了吧。”

“我認了。”太子微微頷首,頓了頓,淡笑道,“我若不爭,皇位也是我的,只是我總不甘心。他叫我當儲君,我便當一個完美無瑕的儲君;他盼著我有容人雅量,我便不爭不搶,從不與元啟作對。如今他盼著我心狠,我便心狠一回。可惜……”

太子悠悠晃著聲音:“君心似鐵啊——”

其實太子如果夠果斷,大可以效仿玄武門之變,直接殺了九皇子。他終究還是達不到為人君者的狠心。

那張臉蒼白無助,雙目幽深淡然,眼尾甚至有一絲歲月刻下的細紋。透過那雙眼,神秘莫測的預感如煙霧般緩緩升騰,籠上竇貴生的心頭。

恍惚之間,他仿佛立在一面鏡前,鏡外是他,鏡內是身陷囹圄的太子——他們那麽像。

也許有天,他會跟太子一樣。

這一念頭倏地從腦中冒出,令竇貴生的五臟六腑都跟著發出嗡嗡的共鳴。他難得使出動人的聲音,勸慰道:“殿下想開些,兩位皇孫健健康康,殿下和娘娘還年輕。大周十一個郡呢,離了京城,日子不也一樣過麽?”

他們都清楚,如無意外,廢太子將被貶為庶人,遣往閔浙一帶,永世不得回京。

太子卻一字一頓地反問道:“竇貴生,他日你會不會後悔供出了謝嬪?你會不會後悔,為了救你那情人而害我至此?你會不會後悔自己所忠非人,親手葬送了這大好江山?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,大周若是完了,你們又有何處可以安身?”

後悔嗎?竇貴生也問自己。

不能後悔,不會後悔,不得後悔。

太子問完,再度閉眼打坐。

沒過幾日,他便穿戴整齊、雙手交疊、面容平和,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,永遠閉上了眼。也許是預見到日後的慘劇,不忍親眼目睹,也許是想著終於能硬氣一回,選個自己中意的死法。究竟如何,沒有機會再問了。

探望完太子,竇貴生神情恍惚地出了大門。鹿白已經在外頭等他許久了,通紅的鼻尖在風中一聳一聳,一見人來,就一把攥住他的手:“去哪兒了?”

竇貴生支吾了一聲。

她的手方才一直塞在胳肢窩底下,散著熱乎乎的濕氣:“今天太晚了,還能回宮嗎?”

竇貴生小聲回答:“不回去就該鬧翻天了……”

鹿白“哦”了一聲:“那你送我回去嗎?”

竇貴生手指僵硬地動了一下,沒能抽出來:“……多長時間了,連路都找不到?”

鹿白立馬反駁:“司禮監離莫啼院可遠著呢,已經過了時辰,我自己在路上晃悠不安全,很不安全。”

竇貴生舌頭動了兩下,下巴微張,從口中輕輕呵出一口氣:“那你還想怎樣?”

鹿白興奮了:“請先生收留我一晚!”

竇貴生:“你再說……”

鹿白:“就一晚。”

竇貴生:“我上哪兒……”

鹿白:“你房裏有空床,我去過,別又想騙我!”

她使勁晃了晃他的手,翻身鹿白把歌唱:“我現在也學聰明了。”

竇貴生牙齒咬得咯咯直響,他幾乎能完完整整地想象到晚上要發生的事,那種羞辱人的事。但他沒有反駁,因為反駁了也一定說不過她。這丫頭現在學的,牙尖嘴利得很。

“……隨你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下一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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